一盞素紙河燈被輕輕置于水面，燭火初燃，光暈怯怯推開一小圈幽暗。這光并非熾日般君臨天下，倒像暗夜自身裂開的一道細窄傷口，新鮮，脆弱，帶著一種初生的銳利。它奮力撕扯著濃稠的墨色河水，將自身的存在，以一種近乎疼痛的方式，釘入這無邊的沉黑之中。漣漪以光為核心，一圈圈蕩開，仿佛這微光正吃力地撐開一個不斷顫動的、透明的繭房——它微弱，卻固執地拒絕著即刻的吞噬。
　　
　　燈芯吮吸著淺淺的油脂，火焰在紙罩內持續地躍動、舔舐。那光暈于是有了呼吸般的明滅節奏，時而是飽滿的、幾乎要脹破紙壁的金黃，時而又坍縮成一點搖曳欲熄的微紅芯子。光影在水波與燈壁上瘋狂地角力、撕扯、變形，像一場無聲的鏖戰在方寸之間反復上演。光焰每一次的漲落，都是短暫生命在幽暗重壓下不甘的搏動。水流的寒意透過薄薄的紙壁滲入，光焰便本能地蜷縮、凝聚，以更核心的熱力抵抗那無孔不入的冷寂。這盞燈，如同一個懸浮于深淵之上的、顫抖的意志，在明滅之間，反復確認著自己燃燒的權利。
　　
　　順流而下，燈身漸被水流馴服，隨波起伏。那曾奮力撕扯黑暗的銳利光暈，此刻被揉碎、拉長，在起伏的水面上拖曳出散亂而細碎的光痕。它們如同金色的淚痕，在幽暗的綢緞上迅速洇開又消逝。火焰的搏動不再那么激烈，光芒變得柔和，甚至帶上了一種順服的倦意。它不再執著于刺破，而是以一種近乎和解的姿態，將自己融入水流的節奏，隨著波谷起伏，光暈也隨之舒展或收束，如同一種緩慢的、光的呼吸。燈紙被水汽和燭火共同熏染，邊緣微微卷曲、軟化，透出溫暖而朦朧的光暈，仿佛光自身也開始融化、流淌。
　　
　　終于，燈油將盡。那躍動的焰心開始低垂、顫抖，光芒急劇地黯淡下去，如同一個力竭的旅人緩緩垂下頭顱。紙罩內的光不再是向外擴張的暈輪，而是向內坍縮，凝聚成一點顫抖的、微紅的余燼。它持續的時間如此短暫，幾乎在察覺的瞬間，那點最后的微紅便猛地一顫，徹底熄滅。
　　
　　光，驟然消失。
　　
　　濃稠的黑暗瞬間合攏，仿佛從未被撕開過。方才承載光明的河燈，此刻只剩下一團模糊的、比夜色更深的剪影，沉默地伏在流水之上，如同一塊被遺棄的、無生命的浮木。視覺被驟然剝奪，方才光焰搏斗的激烈景象，瞬間被一種巨大而絕對的虛無感所取代。那熄滅的瞬間，快得不容挽留，如同一個句點被干脆利落地摁下，結束了所有關于光的敘事。
　　
　　然而，當目光適應了這重歸的黑暗，卻發現并非全然的死寂。水面之上，竟漂浮著無數細微的、難以名狀的光斑碎屑。它們并非火焰的余燼，而是那曾存在的光，被水面徹底打碎后遺落的、最精微的粒子。它們細小如塵，微弱如螢，失去了灼熱的溫度，也失去了聚攏的形態，卻比燃燒時更徹底地融入這流動的墨色。它們不再試圖照亮什么，只是自身成為這黑暗之河里，一粒粒懸浮的、冰冷的星辰。它們隨著水流無聲漂蕩，忽明忽暗，如同散落的、無法解讀的密碼，是那消亡的火焰，以另一種更謙卑、更破碎的方式，在虛無中繼續著最后的懸浮。
　　
　　終于，連這最后的懸浮也難以維系。浸透的燈紙再也無法支撐，它以一種極其緩慢、近乎莊嚴的姿態，無聲地向水下沉去。沒有掙扎，沒有聲響，只有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作為它最后的告別。那曾是光之囚籠與載體的紙船，此刻如同卸下了所有重負，沉向更深、更冷的所在。
　　
　　燈沉入水底。光斑碎屑亦漸漸沉落、消隱，仿佛被巨大的墨色河床無聲吸納。水面復歸完整的黑暗，平滑如鏡，仿佛一切從未發生。只有岸邊凝望者的眼底，還殘留著光焰搏斗的灼痕與熄滅瞬間的虛空刺痛。那光，曾以撕裂黑暗的方式存在，又以徹底的粉碎與沉淪宣告終結。它存在過，如同一次微小而決絕的爆破，在永恒的幽暗長河中，留下了一道瞬間的、無人能解的刻痕——這刻痕不在水面，而在所有目睹其明滅的眼睛深處。
　　
　　河燈寂滅，沉入更深的黑。然而那奮力燃燒又徹底粉碎的光，是否以另一種形態，成為了黑暗本身深處，一粒無法磨滅的、金色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