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收盡,城市的喧囂仿佛被無形的篩子濾過一遍,剩下些稀薄的聲息浮在街道上。路燈次第亮起,光暈黃蒙蒙的,在料峭的晚風(fēng)里微微暈染開來,勉強撐開一小片一小片淡薄的光域。人跡漸稀,偶有車燈掃過,像一道倉促的閃電,刺破黑暗后又迅疾遁去,留下更深的沉寂。白日里擁擠的街道此刻空空蕩蕩,我的腳步落下去,竟有幾分突兀的回響,鞋底叩擊路面,一聲又一聲,清晰得如同敲在時間的鼓面上,應(yīng)和著這夜色的空茫。
我裹緊外套,埋頭前行。夜風(fēng)掠過路旁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細微而單調(diào)的嗚咽,像在訴說某種無法言明的清冷。我的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長,又揉碎,在身后無聲地變幻、粘連、游移。它時而委頓于腳下,縮成小小一團;時而又猛地被投向前方,瘦長得如同紙片,在冰冷的磚石上匍匐,仿佛這影子才是形單影只的真身,而我不過是一個被它牽引著的模糊輪廓。
穿過一條幽深的小巷,兩側(cè)高墻夾峙,頭頂唯余一線窄窄的、灰暗的天幕。巷子深處,竟意外地亮著一盞燈,是一個小小的夜宵攤。微弱的爐火映著攤主被油煙熏得模糊的臉,鍋里翻滾著赤紅的湯汁,白色的水汽不斷升騰、彌散,帶著濃烈的辛辣香氣,與清寒的夜風(fēng)攪在一起。這氣味如此霸道,直直鉆進肺腑,幾乎燙熱了半條巷子。攤前零星坐著幾個晚歸的人,埋頭于一碗熱氣之中。那碗里升騰起的白霧,模糊了他們的眉眼,也模糊了夜的邊界。那點暖黃的光暈,那團朦朧的熱氣,在深巷的幽寂里,竟顯出幾分近乎悲壯的暖意來。我匆匆走過,那點煙火氣卻如同溫?zé)岬尼槪唐屏酥苌砗疀瞿傻臍ぁ?/p>
終于拐進熟悉的小街,腳步不自覺地加快。遠遠地,看見自家那扇窗了。窗玻璃上蒙著薄薄一層水汽,然而一團柔和的、鵝黃色的燈光,執(zhí)著地透了出來,像一枚溫潤的琥珀,鑲嵌在沉沉的夜色里。那光暈并不熾烈,卻穩(wěn)穩(wěn)地亮著,足以驅(qū)散一路沾染的寒氣和黑暗。它無聲地懸浮著,仿佛是從夜的深處熬煉出來的一小塊暖玉,安放著疲憊旅人全部的心安。
及至樓下,抬頭再望,那團光越發(fā)清晰可親。樓道里響起了自己的腳步聲,在空曠中激起輕微的回音。我掏出鑰匙,金屬碰撞的聲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脆。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咔噠”一聲,輕微的機括響動,竟似開啟了一扇通往溫暖世界的門扉。這聲響如此熟稔,仿佛一把鑰匙,不僅打開了眼前的門,也旋開了心里某個安穩(wěn)的角落。
原來燈火并不稀罕,人間煙火亦常在,只是唯有走在這樣深濃的夜色里,才驟然徹悟:那盞為你而亮、靜候歸人的燈,才是這漫漫長路上,足以錨定靈魂、抵御世間所有寒涼的所在。無論夜路何其漫長孤寂,只要那扇窗的燈光亮著,心便有了方向,腳步便有了歸處——它無言地宣告著,這塵世雖廣,終究有一隅之地,只為你虛席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