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村子的最東頭，矮矮地蹲伏著。屋頂的瓦片早已不是整齊的隊列，灰黑的色澤里雜著陳年的苔痕，層層疊疊，如同歲月落下的斑駁印記。瓦片邊緣偶有碎裂，裂縫里鉆出幾莖枯草，在風里輕輕搖晃，仿佛時光本身在無聲地嘆息。檐下懸垂著幾縷蛛網，細密如紗，兜著些微塵，也兜著些流年散碎的流光。

　　墻是黃土夯就的，厚實而沉默。墻面早已不再平滑，風雨經年累月地啃噬，留下深淺不一的溝壑。墻根處更為斑駁，浮著一層灰白的堿花，那是地氣與雨水無聲博弈留下的憑證。墻皮大片地剝落，露出內里更深的、粗糲的泥胎，仿佛老屋漸漸褪去遮掩的衣衫，袒露出它筋骨嶙峋的本來面目。墻縫里鉆出幾株細弱的野草，怯怯地綠著，倒成了這枯槁軀體上難得的一抹生氣。

　　屋子里面，光線總是半明半暗。幾根粗大的梁木橫亙在頭頂上方，黢黑而沉默，撐起這方風雨飄搖的小世界。那梁木不知經了多少寒暑，木質顯出一種深沉的黑亮，像是被時間反復摩挲、浸透，木紋粗礪而清晰，如老人筋骨凸起的手背。偶有微風從縫隙鉆入，梁木便發出極輕微的“吱呀”聲，緩慢悠長，仿佛是老屋在寂靜中一聲遲滯的、深沉的呼吸。

　　老屋的廚房最為昏暗，灶臺是土坯壘的，被經年的煙火熏得烏黑發亮。灶膛里曾日日燃著桔梗與麥草，那火焰舔舐鍋底的熱氣仿佛還在空中浮動，帶著柴草干燥的焦糊氣味。如今灶膛只余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灰白灰燼，無聲地覆蓋著往昔的溫熱。墻上懸著的竹筷籠子，也蒙著一層油灰，籠里的幾雙舊竹筷，顏色暗淡，靜默地守著一去不返的煙火人間。

　　人煙散盡，老屋便徹底沉入它自己的靜默里。它蹲在村角，在風霜雨雪中悄然褪色，卻固執地守著它巋然的輪廓，如同大地本身生長出來的一塊沉默的骨殖。時光是剝蝕它的刻刀，也是包裹它的繭。它不言不語，只是將過往的煙火、人聲、溫熱與嘆息，都一點點揉進自身更深的沉默里，揉進每一道裂痕，每一片剝落的墻皮，每一粒沉積的灰塵中去。歲月浩蕩，老屋日見頹圮，可它依舊立著，像一句不肯消散的舊話——燕子仍在梁間做窠，銜著新泥，修補著老屋漏風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