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線團(tuán)蜷在藤椅深處，絨絨的一團(tuán)，漸漸蒙上薄灰。那原是鮮亮的絳紅，如今像吸飽了屋里的昏暗，成了沉郁的赭色。線頭不知從何處松散出來，牽牽絆絆，垂落椅墊，又被不經(jīng)意坐住，壓成一條委頓的曲線。它像一顆沉墜的果實，被遺忘在角落，內(nèi)里飽滿的絲縷無聲地耗散著自身的豐盈，徒然等待一雙永不再來的手。

　　毛線針斜插在僅織就半寸的毛衣片上，針尖冷冷地泛著金屬的光。那針腳起初是何等細(xì)密均勻，每一環(huán)都緊咬下一環(huán)，顯出一種新起頭時的鄭重與決心。然而織到此處，針法卻顯出了潦草，像行路者匆匆趕赴卻終于迷失了方向。一根竹針從松散的織物中滑脫出來，斜斜地搭在藤椅扶手上，另一根仍勉強(qiáng)勾連著未竟的活計。那孤零零的一針，懸在半途，仿佛一個沒有下文的句子，卡在時光的夾縫里，進(jìn)退維谷。

　　藤椅扶手被經(jīng)年的手肘磨得油亮溫潤，如同某種老去的包漿。就在這光滑的曲線旁，線團(tuán)滾落過，留下幾絲難以拂去的絨毛，細(xì)弱地粘附著，如同時光撒下的、最卑微的注腳。窗欞透入午后慵懶的光柱，無數(shù)微塵在其中浮沉旋舞。有些塵埃便悄然落定在毛衣片疏落的網(wǎng)眼間，落在絳紅毛線那微微起球的粗糙表面，不動聲色地積存起來。這未成形的織物，竟也成了收容塵埃的羅網(wǎng)。

　　抽屜深處，還躺著幾個未拆封的線團(tuán)，裹在薄薄的玻璃紙里。紙面已蒙塵泛黃，鮮艷的翠綠、柔和的鵝黃，隔著紙朦朧地透出來，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封存著未曾破土的、對春日的想象。它們擠在一起，沉默著，不知自己斑斕的色彩正一寸寸被抽屜的幽暗所吞噬，被遺忘的歲月悄然漂白。

　　偶爾有風(fēng)從窗隙鉆入，拂動那垂落的線頭。線頭便微微震顫，帶得整個線團(tuán)在藤椅深處也仿佛有了微弱的呼吸。幾縷最細(xì)的絨毛掙脫束縛，乘著氣流飄浮起來，在斜斜的光柱里上下翻飛，顯出輕盈透明的模樣，如同散碎的光陰本身在舞蹈。它們飄蕩片刻，最終落向地面，混入灰塵，再無跡可尋。這線團(tuán)呼出的每一縷氣息，竟也成了它自身緩慢消解的憑據(jù)。

　　不知何時，一只小小的蠹蟲尋得了這處遺忘的角落。它在毛線致密的纖維間悄然蛀出微孔，噬咬的路徑細(xì)微難辨。它無聲地蠶食著，將那些曾凝聚心力的絲縷，一點點分解為齏粉。被蛀之處，毛線顯出脆弱的痕跡，只需指尖輕輕一捻，便可能無聲斷裂。這緩慢的蛀蝕，是時間最耐心的嚙咬，在無人察覺的幽暗里，將未竟之物悄然瓦解。

　　未織完的毛衣片，連同那垂死的線團(tuán)，一同被收進(jìn)樟木箱的底層。箱蓋沉重合攏，將最后一點模糊的絳紅也吞沒。濃郁的樟腦氣息彌漫開來，辛辣而陳舊，像遲暮者一聲悠長的嘆息。那針腳潦草的半成品、垂落的線頭、蒙塵的色團(tuán)，以及蛀蟲隱秘的勞作，都在黑暗里繼續(xù)。無人再會將它取出，繼續(xù)那些未完的環(huán)扣。它將在樟腦苦澀的守護(hù)中，在恒久的黑暗里，獨自完成一種沉默的、屬于未完成者的腐朽。那些未曾編織成型的期盼與時光，被永遠(yuǎn)地封存，成為箱底一道無人翻閱的、關(guān)于蹉跎的冗長批注。原來最深的虛擲，并非轟然倒塌，而是這般無聲地、一寸寸地，在塵埃里朽壞，連未完成的形態(tài)也終將湮滅，徒留一箱空洞的苦香，以及一件從未存在過的毛衣那龐大而虛無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