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立著兩株松柏,不知何年何人植下。樹身粗糲,樹皮皸裂如老人額上深刻的皺紋,又似干涸河床上縱橫交錯的龜裂。深褐的溝壑里,嵌著經年的塵垢和不知何時滲入的暗綠苔蘚,如同歲月在其上刻下的古老地圖。其枝干虬曲盤結,并非柔美的線條,而是一種與風雨長久角力后,筋骨畢露的倔強姿態。
松針尖銳而密實,四季皆披著一身沉郁的墨綠。那綠并非鮮亮,而是凝重的、仿佛吸納了太多風霜雨雪之后的暗色,帶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堅韌。即使炎夏灼人的日光當頭曝曬,它們也只是沉默地承接著,不曾顯出絲毫萎靡;待到嚴冬凜冽的霜雪壓來,松針依然根根如戟,在積雪的重壓下透出底下不屈的黛色。這綠意并非張揚的宣告,更像一種無聲的抵抗,一種深植于骨血里的不動聲色。
風起時,松柏的聲響也與旁樹不同。不似楊葉嘩啦作響,亦無柳枝柔曼飄搖。松濤之聲低沉、渾厚,仿佛自地底深處發出。那聲音是千萬根松針摩擦聚合的沙沙聲,是堅韌枝條在風中彼此較勁、拉扯的低吼。這聲音灌入耳中,不似樂音,倒像是土地深沉的嘆息,又似樹木自身筋骨在低語,傳遞著一種不為風動、不為時移的定力。
日光西移,樹影便如濃墨般緩緩淌過門前的水泥地坪。那影子輪廓分明,松枝的嶙峋與針葉的細密皆被清晰地投射于地,隨光線推移而緩慢拉長、變形,最終爬上臺階,漫過門檻,成為屋宇前一道不斷延伸、變幻的黑色印記。人坐在檐下,看這濃重的影子一寸寸蠶食光亮的地面,仿佛時間本身被這沉默的巨樹具象地丈量著,每一步都帶著無法阻擋的沉甸重量。
樹下常有掃帚的痕跡。松柏并非不落葉,只是落得極其緩慢,極其零星。細小的枯黃針葉混著些微剝落的深褐色樹皮碎屑,日積月累,在樹根周圍的地上積起薄薄一層。祖母每日清掃庭院,掃帚總要在這片區域多停留片刻。棕黃的竹絲掃過粗糙的水泥地,發出單調的“唰——唰——”聲,將那些枯槁的碎屑歸攏,最終倒入角落的簸箕。這清掃如同一種儀式,一種對老樹緩慢代謝的、日復一日的接納與撫慰。
樹皮溝壑深處,我幼時用小刀刻下的名字早已變形。稚拙的筆畫被增生的樹皮擠迫、吞噬、扭曲,只余下幾道難以辨認的凸起疤痕,如同沉入古老巖層深處的模糊化石。那是我童年微弱的印記,被松柏強大的生命進程無聲地覆蓋、修正,最終成為它自身年輪里一道微不足道的、被徹底包容的傷痕。
門前松柏,以粗糲的軀干和沉默的綠意,在四季流轉中站成一種恒常的姿態。風霜雨雪,年復一年,刻入其紋理,卻未曾動搖其根基。它們見證門前的生息過往,自身卻仿佛超脫了時間,只是將根更深地扎進泥土,將影更沉地印在階前。這靜默的佇立,便成了一種無言的宣告——縱使光陰如刀,亦有一種生命,是以緩慢的消耗與不變的姿態,在流逝中站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