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階橫陳在院門前,不知已承托過多少腳步。新鑿時,棱角崢嶸,石面粗糲,泛著青灰色的冷硬光澤。初踏其上,腳底能清晰感知每一處凸起的顆粒,每一步都帶著一種生澀的磕絆。石階嶄新,如同未經世事的少年,筋骨里帶著不容忽視的鋒芒與刺棱。
時光如水,悄然漫過石階。人的腳步是最耐心的砂紙,來來回回,日復一日地打磨著堅硬的石面。鞋底、布履、赤腳,以各自的方式拂過石階。起初那銳利的邊角漸漸鈍了,磨圓了,顯出一種溫順的弧度。石面中央,被踩踏最勤之處,緩慢地凹陷下去,形成淺淺的洼痕,如同大地被無數虔誠的叩拜所磨出的印跡。這洼痕光滑如鏡,在雨后的濕潤里,竟能隱約映照出行人的衣袂與云影。石階在磨損中失去了嶙峋,卻意外地獲得了另一種沉靜溫潤的質地。
階縫間,竟也鉆出幾莖細弱的野草。它們掙扎于狹窄的石罅,葉片細小單薄,顏色是營養不良的淺綠。偶有腳步重重踏過,葉片便緊貼石縫,仿佛屏住了呼吸,待壓力移開,才又怯怯地重新舒展。這些草生于石縫,活于步履的間隙,風霜雨露皆不能滋養其根,然而它們依然固執地綠著,于卑微處宣告著生命的倔強。這微弱的綠,成了石階沉默生涯中一絲不易察覺的悸動。
階前,常有老嫗扶著門框坐下。她佝僂著背,將瘦小的身軀安放在石階凹陷最深的洼處,仿佛那里是專為她磨損的時光而生的巢穴。她枯瘦的手搭在膝頭,青筋虬結,如同石階上那些深刻的、被歲月沖刷出的紋理。她坐在那里,凝望巷口,目光渾濁,卻又仿佛能穿透眼前光景,望見舊日里曾在此處喧鬧奔跳、如今卻早已遠去的兒孫身影。石階承托著她衰老的重量,也無聲地吸納著她暮年悠長的嘆息。
石階也記錄著孩童的痕跡。不知是誰家稚子,曾用半截彩色蠟筆,在石階側面涂鴉了幾道歪扭的線條。那顏色鮮艷刺目,與石階沉郁的灰調格格不入。日曬雨淋,行人鞋底的泥塵反復蹭過,那色彩終究漸漸暗淡、模糊,最終只留下幾道淺淡得幾乎難以辨認的油彩印痕,如同童年無邪的印記被光陰之手輕輕抹去,只留下一點模糊的殘影。
一場新雨過后,石階被洗得清亮。水流沿著石面中央光滑的洼痕淌過,如細小的溪流。水流漫過之處,清晰地映照出石階深處被歲月磨礪出的紋理——那是無數微小石粒脫落、擠壓、再融合的痕跡,是時間在石頭內部留下的、無法抹去的年輪。雨水填滿每一道細微的凹槽,將石階千萬次踩踏所累積的滄桑,瞬間映照得無比清晰。雨停,水痕很快蒸發,石階復歸干燥沉靜,那些深藏的紋理又隱入灰暗,仿佛方才的顯影,不過是時光一次短暫的回眸。
階石無言,只是承載。它被踩踏,被磨損,被雨水沖刷,被陽光曝曬。棱角磨平,石面凹陷,縫隙里掙扎著野草,側面殘留著童稚的涂鴉。它記錄下老嫗的凝望,也映照過雨水的流淌。石階在光陰里緩慢改變形態,如同生命在時光中無聲地塑形、消耗。最終,石階本身成了光陰的具象——它那溫潤的凹陷,光滑的洼痕,縫隙里的微綠,階側的殘彩,連同階前靜坐的衰老身影,共同構成了一首無聲的、關于消磨與存在的長詩。原來人生一世,亦如這石階:在無可避免的磨損中,在無數過客的足跡下,悄然沉淀出自身無法替代的、沉默而溫厚的重量。當月光如水灑落,石階微微發亮,那被磨平棱角的凹處,竟也成了盛放清輝的容器,在靜夜中發出幽微的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