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水庫的水,平靜得令人心驚。它不似江,倒似一面被抻平鋪展的、巨大無邊的青灰色綢緞,沉沉地覆蓋了曾經溝壑縱橫的山野。水面平滑如鏡,底下卻深埋著無數村莊的骸骨、蜿蜒的古道、沉默的墳塋與無數人煙熏火燎的屋頂。水波是柔軟的棺蓋,一層層,無聲無息地覆蓋下去。
偶有風起,水面才懶懶地皺起幾道波紋,像沉睡巨人身上被驚擾的褶皺。那些皺紋輕緩地蕩開,一直延展到極目所不能及的水天交界處,方才悄然消散。風過后,水面復歸沉靜,依舊平滑如初。這平靜之下是巨大的重量,是億萬立方米的江水,從容不迫地壓著那些被時光和江水共同選擇遺忘的角落。
岸邊山壁陡峭,被水線常年浸染之處,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深色的水痕印記,如同大地腰腹間一道深長的刀疤。水痕之上,草木尚存掙扎的綠意;水痕之下,巖石則裸露出被水長久舔舐后的、光滑而蒼白的肌膚。幾株枯樹,不知何年何月沉入水中,此刻又半浮半沉地斜插在岸邊淺水處。枯黑的枝椏伸出水面,扭曲著指向天空,宛如溺水者絕望中伸出的僵直手臂,凝固在向蒼穹無聲叩問的姿態里。
一艘小貨輪突突地駛過,船尾犁開兩道泛著白沫的深溝。渾濁的浪涌推向岸邊,狠狠拍打著浸水的巖壁,發出空洞的嗚咽。被攪動的水面下,隱約可見幾塊巨大的條石輪廓——那是舊日石階或橋墩的殘骸,水波蕩漾,它們便在水影里微微晃動,仿佛沉埋的記憶在暗流中不安地悸動。
水面以下,那些沉沒的城鎮,磚墻瓦解,屋梁朽爛。石階上再無人足音叩響,庭院里亦無炊煙裊裊升起。只有淤泥緩慢地沉降、覆蓋,如同時間均勻撒下的塵埃,最終將一切人工的痕跡溫柔地包裹、消化。曾經立在村口的老槐樹,如今只余虬根深陷水底淤泥,枝干早已化為無形,唯有水波流過時,仿佛還帶著一絲古樹精魂的微顫。
水底深處,更有千年題刻的白鶴梁。那些曾經被陽光撫摸、被旅人瞻仰的石刻銘文,如今沉入永恒的幽暗,只有冰冷的江水如細密的砂紙,在無休止的沖刷中,無聲無息地磨蝕著石面上古人刀鑿斧刻的印記。石上深刻的字跡,被水流耐心地、以千年為尺度地打磨著,漸漸圓鈍,最終將歸于模糊,成為江底一塊只余輪廓的、被水波溫柔包裹的卵石。
水庫浩渺,水面如鏡,映照著天空流云,也映照著兩岸沉默的青山。這平靜的鏡面之下,卻是一個被水永久封存的世界。航船駛過,浪涌推至岸邊,又緩緩退去,仿佛是大水對沉沒往昔一次次的、徒勞的撫觸與嘆息。那水波一遍遍拍打岸石,水聲低沉而單調,如同時間本身在江峽深處,永不止息地吟誦著一首無字的、關于消逝與覆蓋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