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下時,光線變得濃稠而凝重。它不像晨光那樣清亮薄脆,倒像是熔化的金,在緩慢地流淌。這熔金先是傾注在矮矮的屋檐上,檐角便浮起一層溫暖的暈;隨后,光線便沿著墻壁爬下,浸染了院中晾衣繩上懸掛的衣衫。那些濕潤的衣物便浸透了夕照,垂墜著,在晚風里微晃,仿佛綴滿了沉甸甸的霞彩,又仿佛承載了太多白日未盡的話語,欲言又止。
院中老槐樹佇立,枝干被夕陽染作深沉的紫銅色。樹影被拉得極長,極淡,如墨痕被清水洇開,一直漫延到墻根下,滲進石縫里。就在那樹影的盡頭,孤零零地坐著一位老人。他背靠灰墻,沉默地吸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一閃一閃,映在他渾濁的眼睛里。縷縷青煙從煙鍋上升起,裊裊地混入彌漫的夕暉之中,竟也分不清是煙在飄動,還是光在游移。老人凝望著西天,那目光沉靜如古井,卻似乎早已望穿今日的暮色,看盡了往昔的云煙。
不多時,那巨大的熔金火球便沉落到遠方的樹梢之后,只余下滿天潑灑的余燼。天空被灼燒成一片連綿的赤紅與橙黃,像是天地間鋪開了一匹最華麗也最短暫的織錦。云霞翻涌,色澤濃烈如醉,仿佛天穹本身也被這壯烈的消逝所震撼,正回光返照,燃盡最后的熱烈。
光線迅速變得稀薄,暮靄漸漸濃稠,從四野里無聲地圍攏過來。老人煙鍋里的火光,在漸暗的庭院里愈發醒目,如同大地深處一顆不肯熄滅的心跳。那一點微紅固執地亮著,映在老人溝壑縱橫的臉上,宛如沉落之日投回人間的最后一點印記。
終于,西天那鋪張的霞彩也一層層黯淡下來,最終隱沒于深青的暮色。夕陽之沉落,恰如生命行至遲暮,告別舞臺時并非悄無聲息,而是點燃了漫天云霞,以最絢爛的華彩謝幕。它慷慨地傾瀉所有余溫,將萬物鍍上暖色,方才從容隱退。當這最后的光輝被大地承接,當它的余燼化作滿天星斗的種子——原來落日的意義,正在于它用壯闊的告別告訴人間:消逝本身,亦可以成為點亮夜空的一把火。它沉下去了,為的恰是叫人們懂得,最濃烈的告別,便是用余燼點燃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