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坐標
有人說沈從文偏愛邊城,愛那三省交界的風里裹著的江湖氣,湖南的船槳、貴州的山歌、四川的酒香,在酉水兩岸釀出說不盡的故事。而我總念著瑤鄉這三縣交界的褶皺,辰溪的炊煙、中方的竹影、溆浦的溪聲,在山坳里纏成一團暖烘烘的日子——那是比任何傳奇都親近的人間,是我打小就認定的,世上最好的地方。
鄉政府所在的老街就一條水泥路,被車輪磨得發亮,雖沒趕集的日子,辰溪貨郎的撥浪鼓、中方婦人的筍干攤、溆浦漢子的旱煙袋卻總湊在一起,三種口音在街面碰撞,像滾在鍋里的豆子般熱鬧。我打小泡在這聲浪里,辰溪話的卷舌、中方話的軟調、溆浦話的粗腔都學得溜,見了誰都能搭上話,仿佛這老街的煙火氣,本就該從舌尖淌出來。
對于我與小伙伴們來說,小溪就是夏天時天然的游樂場。我們備好了游泳裝備,數著進站的車輛,直到那輛熟悉的白色中巴車停在站牌下。師傅搖下車窗喊我們,我們擠上車時,座椅的皮革還帶著曬過的溫度,車一啟動,風就卷著路邊野菊的香氣涌進來,我們在客車上歡呼唱歌,心理都很愉悅再過半小時,就能把腳丫伸進涼涼的溪水里了。
春秋時節山里藏著更多樂趣。春末的蕨菜剛冒頭,我們挎著竹籃鉆進林子,指尖被草葉劃出道道紅痕也不在意。涼粉葉是夏日的寶藏,摘滿一籃帶回家,奶奶用篩子濾出綠汁,拌上火坑底的草木灰水,靜置半天就凝成翡翠似的凍,澆上糖水,吸溜一口,涼絲絲的甜從舌尖滑到心里,這是我最向往的“神仙豆腐”。野櫻桃紅得透亮,酸得人瞇眼睛,可我們攥著滿把果子往嘴里塞,酸勁過后,嘴角總掛著滿足的笑意——哪里是貪那點滋味,不過是貪戀伙伴們擠在樹下,你推我搡搶果子的快活。
后來的事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漸漸沒了蹤影。去市里上學的那天,中巴車在水泥路盡頭拐了個彎,把三種鄉音都拋在了后視鏡里。再聽見關于瑤鄉的消息,是母親在電話里說,山里怕鬧泥石流,老街要整體搬遷了。新址就在山外不遠,小樓排得整整齊齊,路寬得能并排走兩輛卡車,可走在巷子里,聽不見辰溪話混著中方腔的熱絡,看不見溪里追魚的孩子,更沒人隔著院墻喊“摘蕨菜去不”。偶爾回去,老街上的老人坐在門檻上曬太陽,瞇眼認出我,用那糅了三縣調子的鄉音問“恰飯了冒”,我張了張嘴,那些曾掛在嘴邊的回應忽然卡住了——原來有些話,只有浸在老街的煙火里,才能說得那樣順溜。
當我站在新址的廣場上,風從陌生的方向吹來,帶著汽車尾氣的味道。我知道,那個被三縣氣息浸潤的角落,那個能用三種鄉音打招呼的自己,都被留在了泥石流預警的紅線之外。鄉鎮嶄新的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卻照不亮記憶里那個坐標——那里曾站著一個孩子,相信世界的模樣,就該是三種聲音纏繞著,像涼粉葉的汁,混著草木灰,慢慢凝成時光里最珍貴的凍。
作者:米可 來源:多彩大學生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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