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9年殘冬，馬昭光默默告別了上海，回到他1969年插隊落戶的安徽蕪湖對江的陳家灣。

陳家灣是水鄉，家家戶戶沿著河堤隨心所欲地結廬，風光美如水墨，日月說不盡地貧苦。

馬昭光踏著殘雪泥濘，背這個包走到村莊的最東邊，有一戶孤零零的人家特別顯眼，全村都住小樓房，就這家還是土墻瓦頂的舊平房。門口坐著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太太，她在默默享用不要錢的太陽。馬昭光上前探問：陳小翠住在這里嗎？

老太太站起身進屋：不知道。

馬昭光跟著進屋：我是馬昭光，我看出你就是陳小翠。

老太太顫抖著站住，并不回頭看馬昭光，她怒不可遏：火葬場把你燒成灰我也認得你，我是陳小翠又怎么樣，你還有臉進這屋，你……你……你給我出去……快……快……快出去——

馬昭光懺悔式地：小崔，你怎么著我都應該誠懇接受。

陳小翠：你成功地拋棄我們母子已四十多年，我們早就被你無情地一刀砍成兩半，用不著啰嗦了，走，你走！

馬昭光聲音顫抖：我有罪，我是來向你贖罪，我太虧待你們母子了，我要盡我的能力來補償你們。


陳小翠：不用你發善心了，我們以前沒有死，今后更死不了！你走，走走走，你別把我氣死了。

馬昭光的身子狠狠搖晃了幾下，他漸漸癱到了地下，昏了過去。

陳小翠略有一陣驚慌之后，拉一捆稻草放到屋外的地下，把馬昭光拖到了稻草上，并往他身上加蓋了些稻草。

2

不知過了多久，馬昭光躺在稻草里稍稍清醒了點，陳年舊事斷斷續續地涌上他的心頭——

1966年馬昭光讀完高三，又在文革中虛度三年，1969年被從上海下放到陳家灣生產隊當人民公社社員，1977年與本生產隊的姑娘陳小翠結為夫妻。

1978年秋日的一天夜里，馬昭光把陳小翠抱進懷里：小翠，我想跟你說一個大事。

陳小翠一把捂住馬昭光的嘴：你別說，我先說，我告訴你一個大喜事，我懷孕了。


馬昭光一哆嗦，緊緊地摟住了陳小翠：哦，大喜事，這是天大的喜事，我太高興了！

緊接著馬昭光就沉默了。

陳小翠：昭光，你趕快把你要說的大事也說出來呀！

馬昭光有些悻悻地：不說了，不說了，那事跟你懷孕的事不能比。我們好好睡覺，以后再說。

過了好多天，一日夜里，陳小翠問馬昭光：你要說的事怎么至今還沒說出來呀？

馬昭光看了看陳小翠：不說了，沒有什么事，你懷孕了，不說了。

陳小翠聽出馬昭光心里不順暢，于是就動情地開導馬昭光：快說吧，你一定有大事，不說是因為顧忌我。你越顧忌我，我越放心不下，我憋悶久了會影響肚子里的寶寶呀，寶寶要是有什么閃失那怎么得了。你不為我，為了我們的寶寶也要把話說出來呀！

馬昭光輕輕嘆了一聲氣：抱住陳小翠愣了好久才開了口：鬼也沒想到，現在冒出一個他媽的政策，目前還在農村的知青從哪里來的還回到哪里去。


陳小翠特別高興：這么說，那你能回上海了！

馬昭光又嘆了一聲氣：我不能，只有單身的知青才能被回收。

陳小翠一瞪眼：他娘的個巴子，都是知青，為啥用兩樣的狗眼看人。你一定要想辦法回上海，我們搞假離婚，離了婚你不就是光棍一個啦！那樣你就能夠大搖大擺地回你的上海了。等你回去以后，再把我接到上海進行復婚。

馬昭光親了一下陳小翠：那天我就想跟你說這個，正好你懷孕了，我覺得不是說這事的時候，就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現在只能采用假離婚這個辦法，我回到上海，找到工作安頓下來后就回來接你，那時也許我們的寶寶已出世，無論男孩還是女孩都叫馬忠。

就這樣，馬昭光辦好了回上海的手續，臨行陳小翠把馬昭光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一遍，把需要縫補的都縫補得整整齊齊。把家里僅有的六塊八毛錢都塞給了馬昭光，把家里的九個雞蛋都做成了五香蛋給馬昭光帶著路上吃。

馬昭光走后，頭半年每月都給陳小翠來信，他一直在想辦法找工作。半年后變得偶爾來信，每一次都說還沒有找到工作。


寶寶出世了，是男孩，陳小翠依照馬昭光當年的交待就讓寶寶叫馬忠，小名喚做忠忠。

馬忠一歲就會走路，并開始呀呀學語，陳小翠時時刻刻都教馬忠喊爸爸。她是多么思念孩子的爸爸呀，一人拖著孩子，使它變得身心憔悴。

陳小翠終于無法忍受了，她拖著孩子來到上海。馬昭光見了妻兒也樂不起來，他沒有工作，沒有任何收入，住在老媽媽一起，依靠老媽媽吃飯。為人父親平生第一次見到幼子，連一毛錢也給不了心愛的嬌兒。

馬昭光的媽媽見到陳小翠母子整日陰沉著臉，第二天就叫陳小翠帶著孩子回安徽，說她每月退休工資僅三十來塊錢，既要養老母親，又要養兒子，沒辦法再養孫子，她最后說：小翠，你要想開了，你已經與昭光離婚，就不要再來糾纏他了。

陳小翠只能帶著孩子回陳家灣。

過了一年，陳小翠又帶著孩子來到上海找到馬昭光，馬昭光已被安排到街道建筑隊當混凝土工，他媽媽去世了，他還住在他媽媽的房子里，他跟回城女知情趙海倫結婚了。陳小翠五雷轟頂，她要帶著馬忠去跳黃浦江，被馬昭光和趙海倫拼死攔住了，趙海倫耐心地勸了她三天三夜，他才答應為了有效的兒子活下去，趙海倫塞給她三百元。


陳小翠回到陳家灣，在父母幫助下艱難地撫養著馬忠，她誓不再嫁。

3

陳家灣有兩個老人在稻草里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馬昭光，對他這個負心漢又氣又恨，本不想管他，但看他病得非常重，念他曾是陳家灣的一個社員，就把他送進了當地的醫院。

趙海倫一連數日看不到馬昭光，估計他是回陳家灣了，就帶著女兒馬群找到陳家灣的陳小翠家。

陳小翠不理趙海倫與馬群，也不告知他們馬昭光在哪里。

趙海倫也不問馬昭光的事，只問陳小翠兒子在哪里，孫子們在哪里。陳小翠說兒子和兒媳外出打工去了，兩個雙胞胎孫子在縣城上中學。

這時候趙海倫告訴陳小翠：昭光他得了絕癥，活不了多久了，他一定很想念他丟在陳家灣的后代，他很可能到陳家灣來了。

陳小翠大為震驚，她抽搐了很久很久，眼淚滾了下來：他得了絕癥？不能醫啦？他是來了，我沒理他，他暈倒了，被鄰居送進醫院了。


說話間馬昭光歪歪倒倒走進屋來了，大家頓時無語。

馬群拿一個板凳讓父親坐下，她扶著陳小翠勸解：阿姨呀，你是天下大好人，你受了太多的苦。那是過去的事，是社會的錯，你就別把它放在心上，現在大家好好地過。

陳小翠掀起衣角擦干淚，瞪著馬昭光怒吼：社會有錯，他自己別錯呀，我們假離婚是對付政策的，他倒真的拋棄了妻兒！那不是犯錯，是變心，是黑了良心，把我們母子害到了何等悲慘的地步。我真是瞎了，那時親人們都提醒我城里的人不是好東西，靠不住，我自信，我不聽，我喜歡他是鬼迷心竅，喜歡城里的人認得字，有見識，衣服穿在身上好看。哪知道他居然變心，對自己的親人下手。不知他接受的是什么狗屁再教育，壞心事一點也不改！說話不算數，說接我和孩子到上海原來只不過是騙我的假話，我們去了上海就被攆回來了，他的心腸太狠，斷了我們母子的生路呀！他是一個當代陳世美，他是不顧親骨肉死活的陳世美！

趙海倫拉著陳小翠坐了下來：老姐姐，你說的沒錯，我當時也太粗心了，沒有等到把昭光的情況搞清楚就跟他結婚了。那時我也是因為被下放到農村變成了大年女青年，回城后就急著找對象成家。㗒，那世道真把人弄亂了。


陳小翠：人必須把握好自己呀，世道再亂自己也不能亂。

馬昭光：你們都別說了，都是我的錯，社會糊弄了我，我不該糊弄陳小翠和趙海倫。我有罪過，我認罪。我心里一直想著補償陳小翠與我的兒孫，我沒能耐，一直很窮，我只能背著海倫做小生意賺點錢，退休后又去給人家單位看門，也攢了幾個小錢，我把所有的錢存到了一張銀行卡里，一共是一百五十萬元，密碼是小翠的生日。

趙海倫立即表態：這些錢都給小翠姐姐，我沒有意見，馬群也沒有意見。

馬昭光朝陳小翠遞過銀行卡，陳小翠拒不接受。

馬群接過銀行卡硬塞給陳小翠：阿姨呀，你一輩子不就是缺錢嗎？這錢是有用的，我那兩個小侄子培養起來需要花很多錢，這是我爸爸對你和所有晚輩的一點點心意，現在他一直在以行動默默改過，他一直未忘記你和這邊所有的家人，他的錯不是世道造成的嗎？世道改變了，我爸也在改變，你也一定能夠適應這些改變。你把錢收了，后面我一定把你和哥哥嫂嫂、小侄子們都一一安頓好，再不讓家人受任何委屈。

趙海倫向陳小翠拱拱手，她如釋負重：老姐姐，你好好地休息休息，我與馬群做飯，昭光，你找個板凳坐坐。

吃過飯，馬群向陳小翠要了馬忠的電話，她給馬忠打了電話，請馬忠夫婦盡快趕回陳家灣，有要事商量。

4

馬忠夫婦急忙回到陳家灣，他們見了馬昭光和趙海倫沒有搭理。馬忠只與馬群簡單地打了個招呼，向馬群介紹他的妻子叫李小琳。

馬群特意向馬忠夫婦一一介紹了父母，并詳細介紹了他們回到陳家灣的緣由。

馬忠聽說馬昭光患了絕癥，不覺臉上怦然一抽搐，親情無端地刺激了他，他用凝滯的目光朝馬昭光重重地瞅了一眼：爸爸，事已至此我本來可以不再說什么，但為了告誡世人，我還是要說無論社會怎樣拋棄了你，你也不該拋棄我與我的媽媽呀，我們受苦不說，還連累了我的外公外婆，他們為我們母子累到了死。你干的這事哪是有狼心的人所能做的呀！當然，我也感謝你時至今日能在這等情況下想到陳家灣還有我們這樣可憐人與你有瓜葛……

馬昭光一邊聽兒子說話，一邊在板凳上癱倒了。馬忠急忙把話打住，沖過去抱父親，已抱不起來了。馬群蹲到地下與哥哥一起把父親抬到一張床上，大家驚慌起來。趙海倫用手朝著馬昭光的鼻孔比劃了一下，悶悶地搖搖頭：唉，他過去了，他永遠地過去了。

陳小翠頓時兩眼含著淚：馬忠，你給兩個孫子打電話，讓他們馬上請假回來為爺爺送終。

啊，長天一聲嘆，又一個老三屆知青帶著傷痕和未了的心愿離開了這個無奈而薄情的世界。

由于情況特殊，馬昭光的離世使趙海倫和陳小翠都處于尷尬境地，他們都不便發表意見，只能由馬忠和馬群兄妹兩商量。馬群說父親的遺體就地火花，骨灰帶回上海去安葬，同時連片買三塊墓地，各為一穴，父親先用一穴，以后趙海倫與陳小翠百老了可依序安排。

馬忠提出異議：若把我媽的后事安排到上海，每到清明冬至我坐火車到上給她上墳不方便呀！

馬群：我干脆把我想的事情都說出來吧，我想父親的遺體火化后，阿姨和你們夫妻帶著孩子一起到上海去，你們五個人住我父母現在的房子，我媽搬到我家去住。我可以給你們夫婦兩找工作，也能給兩個侄子安排學校讀書。大家本是上海的人，因為歷史的錯亂流落到他向至今，應該改過來，只要你們配合我，我就有信心幫助老一輩完成他們終生難以了結的心愿！

馬忠：我的好妹妹，你的想法非常好，但做起來多么不容易呀，我們不能給你造成太大的壓力啊！

馬群：壓力一定會有，我相信只要大家一起努力就一定能扛過去，只要能吃苦，就一定會有飯吃。你和孩們的原籍本來就是上海，理所當然要盡快回到上海去。

馬忠代表馬群向大家通報了他們的意見，大家并未反對，三天后將馬昭光的遺體火化了。

這日是立春，東風撩著柳絲飄起了淡淡的綠意，燕語呢喃，河流柔軟，水鄉柔軟，路邊冒出了鮮嫩的草芽。陳小翠一行帶著馬昭光的骨灰，踏著輕泥暖陽啟程前往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