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最后一科,教室靜得只剩筆尖刮擦紙面的沙沙聲,像某種單調(diào)而焦灼的蟲鳴,在緊繃的空氣里密集地織網(wǎng)。日光燈管慘白的光,均勻地鋪在每個人低垂的頭頂,壓出一片沉重的陰影。陳默寫完最后一個句號,筆尖懸在紙面,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終于呼出胸中那口憋了許久的濁氣。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聲壓抑得幾乎變形的、帶著哭腔的抽氣。極其細微,卻又像針一樣刺穿了這凝滯的寂靜。陳默后背的肌肉瞬間繃緊了。他不用回頭,也能清晰勾勒出后桌林小雨此刻的模樣——那張總是怯生生的臉,此刻一定皺成一團,絕望地瞪著那道怎么也解不開的物理大題。
一股熟悉的酸澀猛地撞上陳默的心口。他想起昨天放學路上,林小雨攥著那張不及格的數(shù)學卷子,肩膀無聲聳動,路燈把她單薄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折。他閉了閉眼,幾乎是出于本能,飛快地撕下練習本空白的一角。筆尖如刀,龍飛鳳舞地刻下答案的要點。紙條被揉成一個小而緊實的紙團,帶著他掌心的薄汗和一種近乎悲壯的灼熱。
陳默深吸一口氣,仿佛潛入深水。他佯裝筆掉落地,彎腰下去拾撿的瞬間,手臂以一個極其隱蔽的角度向后輕巧一探,紙團精準地落入林小雨的桌腳陰影里。動作迅疾如風。然而就在他直起身的剎那,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懸掛在教室后墻高處的那個黑色半球體——冰冷的監(jiān)控鏡頭,像一只沉默而洞悉一切的眼睛,正幽幽地對著他方才俯身的區(qū)域。
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竄上脊梁,瞬間凍結了他指尖殘存的溫熱。
果然,收卷鈴聲的余音尚未散盡,教導主任那張鐵青的臉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他手里攥著幾張打印出來的監(jiān)控截圖,大力拍在講臺上,沉悶的響聲驚得所有人都是一震。
“無法無天!考場紀律當兒戲?”主任的目光鷹隼般掃過臺下每一張惶惑的臉,聲音在過分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洪亮刺耳,“監(jiān)控拍得一清二楚!傳紙條!哪個干的?自己站出來!否則——”
他故意停頓,讓那無形的壓力在空氣中膨脹到極點,目光像探照燈般緩緩掃過全場。
“——整個考場成績作廢,全部重考!”
空氣徹底凝固了。窒息般的沉默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顫音。陳默感到血液在耳膜里轟響,太陽穴突突地跳。他死死盯著桌面上木頭的紋理,指尖冰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清晰的月牙痕。站出去?退學的警告言猶在耳。不站?林小雨……還有這滿教室被無辜牽連的人……
時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切割著神經(jīng)。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幾乎要繃斷所有人的神經(jīng)時,教室后方角落猛地爆發(fā)出一陣尖銳刺耳的噪音——是椅子腿被蠻力拖過水磨石地面的聲音!那聲音突兀、粗糲,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瞬間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全班的目光,連同主任那兩道冷電似的視線,齊刷刷地聚焦過去。
是周銳。
那個總是頂著一頭桀驁不馴亂發(fā)、校服拉鏈永遠只拉一半、無數(shù)次在課堂上頂撞老師、更曾惡作劇般撕毀過陳默好幾本作業(yè)的周銳。此刻,他就在這片驚愕的注視中,慢吞吞地、幾乎是帶著點憊懶地站了起來。他甚至還夸張地伸了個懶腰,骨頭發(fā)出輕微的咔吧聲,然后才在教導主任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下,懶洋洋地舉起了右手,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玩世不恭的弧度。
“主任,”周銳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隨意,“甭查了,紙條是我傳的。喏,就扔給那誰了。”他下巴隨意地朝林小雨的方向一揚,仿佛在談論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整個教室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又被更洶涌的驚愕填滿。陳默猛地抬頭,瞳孔驟然收縮,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散漫的身影。怎么會是他?那張總是帶著挑釁的臉,此刻在陳默眼中變得無比陌生,像一幅驟然被潑上濃墨重彩的舊畫,輪廓模糊,意義難辨。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刺痛狠狠攫住了他,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辦公室里傳來教導主任高亢的咆哮,像悶雷滾過走廊。陳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腳步虛浮地停在辦公室那扇熟悉的磨砂玻璃窗外。冰冷的雨水被風斜斜地刮在玻璃上,蜿蜒流下,留下一道道模糊扭曲的水痕,將窗內(nèi)的景象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看見周銳松松垮垮地站著,背影依舊透著一股滿不在乎的勁兒,只是那微微低垂的頭頸,在主任疾風驟雨般的訓斥下,顯出一種難得的、沉默的承受姿態(tài)。窗外的雨聲嘩嘩作響,越發(fā)襯得室內(nèi)訓斥的嚴厲與壓抑。陳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冰涼的窗框,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忽然,窗內(nèi)的周銳像是感應到什么,倏地側(cè)過頭,目光穿透模糊的水痕和玻璃,精準地捕捉到了窗外的陳默。那張慣常掛著譏誚的臉上,竟沒有半分被抓住的懊喪,反而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極有趣的事情,嘴角一點點向上勾起,牽出一個熟悉的、帶著點痞氣的弧度。
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清晰地、緩慢地對著窗外的陳默做了個口型。
陳默渾身一震,讀懂了那幾個字:“欠我個人情,大學霸。”
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噼啪作響。陳默怔怔地站在原地,隔著那道布滿淚痕般水漬的冰冷屏障,與窗內(nèi)那個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人對視著。周銳臉上那抹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蕩起一圈圈劇烈擴散的漣漪,沖垮了所有預設的界限。
原來那張總是撕碎他作業(yè)紙的手,竟也能無聲無息地,替他擋下了一場足以顛覆人生的風暴。玻璃上的雨水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內(nèi)那個站得有些歪斜的身影,也模糊了陳默自己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