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我總愛看老竹在風中的姿態(tài)。竹節(jié)錚錚如鐵,是剛;竹梢輕曳若羽,是柔。這天地間的至理,原就寫在草木俯仰之間。
昔年讀《道德經》,見“柔弱勝剛強”五字,總想起太史公筆下那位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佩著吳王的馬蹄鐵走過市井,脊梁卻比姑蘇臺的礎石更堅。這是將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智慧,如同深潭映月——水波愈柔,倒映的月光愈顯清剛。待到三千越甲吞吳之日,方才懂得:真正的剛強,從來都裹著溫良的外衣。
秦宮銅柱上的露水還未干透,咸陽城外已響起陳涉的鵝鳴。始皇鑄十二金人時,何曾想過戍卒的鋤頭能掀翻阿房宮?金剛鉆雖能穿透頑鐵,卻鉆不透民心這汪活水。倒是岳武穆墳前的柏樹有意思,南枝永遠朝著臨安方向彎曲——背上“精忠報國”是剛,此間溫柔卻是“知君不忍”的柔腸。剛柔相濟至此,方成就了西湖邊那尊不銹的魂靈。
江南梅雨時節(jié),我曾在紹興古巷遇見一位繡娘。銀針在她指間游走,緞面上漸漸顯出鑒湖女俠的眉目。“當年秋瑾在此習劍,總說‘休言女子非英物’。”她拈起金線繡劍鋒,忽然輕笑,“可見剛柔哪分男女?劍氣簫心本是一體。”這話讓我想起辜鴻銘在北大講堂上的激昂:“溫良不是懦弱,是海納百川的胸襟!”老人拄著拐杖的手青筋暴起,眼里卻含著《詩經》里的桃花汛。
最妙的當屬黃山的松。某年雪后,我看見巖隙間的老松將枝干彎成滿弓,任積雪簌簌滑落。同行老者吟出《周易》的句子:“坤至柔而動也剛。”忽然明白,中國文人為何總在筆墨里追求“綿里藏針”。顏真卿的《祭侄稿》便是典范——淚痕滲處,每一個頓筆都是折斷的戈戟;墨韻氤氳間,每一道飛白都是未冷的余溫。
今夜月色正好,書案上攤著顧維鈞巴黎和會的舊照。青年外交官在西裝口袋里,其實始終揣著父親給的紫砂壺碎片——“碎片提醒我何為破碎,壺形教我記住圓滿”。這或許就是華夏文明最深的韌度:橫眉冷對時,脊梁是泰山石;俯首耕耘時,情懷是揚子江。當魯迅以筆為投槍刺破鐵屋,同一支筆卻為閏土留下帶著體溫的銀元。
推窗見遠山含黛,近水泛銀。原來至美的境界,從來都是月魄與鐵骨的盟約——如同龍泉劍淬火時,總要蘸著明月的清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