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秋
我們這所大學的校園,是有些年紀的。教學樓是紅磚的,爬滿了常春藤;路兩旁的法桐,一入秋,便大片大片地黃。風一起,那葉子就簌簌地落,鋪得一地金黃,踩上去軟軟的,沙沙地響。我總愛揀那些午后沒課的日子,一個人到園子里去。說是“撿秋”,其實并無什么明確的目的,不過是想從書本里抬起頭來,去會一會這秋天最真實的魂魄罷了。
我撿的第一樣秋,是一片銀杏葉。它靜靜地躺在石階的角落里,像一把小巧玲瓏、澄澈明凈的折扇。葉子的邊緣已暈開一圈熟透了的、淺淺的褐,可葉心卻還固執地留著些許夏末的綠意,黃與綠交融著,過渡得那般自然,像畫師筆下最不經意的渲染。我拈著葉柄,對著光看,那葉脈便成了纖細的河流,從葉柄處發源,一絲絲地奔流、散開,織成一張生命的網。陽光透過這薄薄的葉片,竟給它鍍上了一層暖融融的、琥珀樣的光澤。我忽然覺得,這哪里是一片枯葉,這分明是秋天寫給我的一封短箋,字跡是它用風霜寫就的,內容是它一整個夏天的記憶。我將它夾在隨身帶著的詩集里,仿佛也把一段靜美的時光,收進了書頁。
再往前走,是一株老槐樹,底下落滿了卷曲的豆莢。我俯身拾起一枚,莢殼已經干透,成了淺淺的灰褐色,輕輕一捏,便“啪”地一聲脆響,裂作兩半,幾粒渾圓烏黑的槐實就滾到了我的掌心。它們亮晶晶的,像微縮的瞳仁,沉甸甸地帶著一種圓滿的質感。這小小的果實里,該蘊藏著怎樣一個關于萌發的夢呢?它不言不語,只將所有的生機都緊緊地包裹在這堅硬的殼里,等待著來年春天的第一聲驚雷。秋的收藏,原來是為了春的綻放;此刻的沉寂,也正是為了彼時的喧嘩。我將這幾粒種子慎重地放進口袋,像是替這老樹,也替這秋天,保管著一個鄭重其事的諾言。
我的目光,又落在不遠處一棵楓樹下。那兒有一枚被蟲蛀過的楓葉,紅得卻比別的葉子更為熾烈,葉面上布著星星點點的孔洞,像被歲月灼傷后留下的印記。我起初覺得它有些殘缺,不大完美。可看著看著,便看出了神。那蟲蛀的斑痕,在光線下竟成了別樣的鏤空花紋,使這片葉子有了更復雜的層次,像一件歷經滄桑的古董瓷器,裂紋里也透著說不盡的故事。完美是一種美,但這飽經風霜的、帶著缺憾的容顏,何嘗不是一種更有力量的、更真實的美呢?秋的胸懷是博大的,它接納成熟,也包容凋零;它欣賞圓滿,也默許殘缺。
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撿著,口袋漸漸變得沉甸甸的。夕陽西下時,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將這一下午的收獲一一擺在身旁。有葉子,有果實,還有幾片不知名鳥兒的羽毛,閃著虹彩。晚風已經有了十足的涼意,吹皺了一池秋水,也吹動了我的衣角。我忽然明白了,我撿起的,哪里是這些零碎的物什呢?我撿起的,是光與影交錯的瞬息,是風路過時留下的耳語,是夏日繁華落幕時最后的一聲嘆息,是萬物在沉寂前最絢爛的一次燃燒。這“撿秋”的過程,竟像是一場無聲的對話,我與自然,與季節,也與那個在喧囂課業中漸漸沉靜下來的自己。
回到宿舍,我將這些秋的碎片安置在窗臺上的一個小陶碟里。它們靜靜地臥著,不再有生命的跡象,卻仿佛仍有呼吸。往后的日子,每當伏案讀書倦了,抬頭看見這一碟“秋天”,心便會立刻沉靜下來。我曉得,我不是在收藏凋零,我是在為自己,也為這個匆忙的世界,留存一份從容、一份豐盈、一份走過繁華的坦然的安詳。這,大抵就是我所能理解的,關于秋天最深的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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