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學或者所謂的自然寫作,在很多時候看起來是一個“偽命題”,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萬物之中,必定包括人在內。并且,所謂的自然文學,其實也都是“人眼中的自然”,而不是“自然的自然”。老子的“道法自然”,是一個“道”意義上的論定,他涉及的面更寬,是一個依據“自然”而闡述其“道德”理念的參照物,而自然本身,也是龐雜和深闊的,并非我們當下一直出現的花鳥草蟲、森林草原、動物及其生存狀態、人類面對的環境問題和自然困境等等。劉勰《文心雕龍》中“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似乎也是從“道法自然”這句話或者它的深奧而又樸素的題旨中演化而來的。
自然寫作或者說生態寫作,其實也是一個古已有之的傳統及其延續,中國古代的諸多詩文作品,大抵是書寫人和自然之間的關系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這頗有些“天垂像圣人則之”的意味。人在廣大神秘、至今尚未探索明盡的大自然之中,進而思考“人”和“環境”的關系,特別是具體所處,以及各個不同的地理風貌對于人的生存、文化、思維、傳統、風度等等因素的影像,是文學作品中作為尋常可見的主題。而現在所謂的自然文學,大抵源自于17世紀的一種具有美國特色的文學流派。是游離于小說之外的散文或者其他形式的文學作品。但是我長期以來,對這類的說法或者提法有一些不明就里,或者不怎么認可,其中的一個原因是,我們今天所談論的自然文學,基本上是現在已經被荒廢、閑置的農耕及其衍生品,本就存在和延續至今的自然樣貌和事物在某些時候的狀態、基本運動規律所籠罩甚至統轄了,我理解的自然文學,應當是更寬泛,更深刻,甚至更具有自然的龐雜氣息與渾厚氣質的。
這一類的作品的出現,或者有些年頭,但我關注不多,也沒有深究。隨著地球自身的調整和人類文明的更迭,地球即整個自然也在不斷地發生或大或小的變化,這種變化對人的影響最直接,也是最深刻的。因為,只有人才能夠有效地感知并用各種方式展現出來,并且利用一些科學成果進行勘查、研究和證實。但自然界中古老的對抗和沖突,特別是物種和物種之間,禽獸與人之間的矛盾,是其中最精彩,也最為有趣味的。就西北地區而論,因為工業等現代性的因素干涉和干擾并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喧囂與劇烈,從而在生態保持,或者說自然的本來樣貌還沒有經受更多的,來自人和人類的科技的干涉與篡改的程度尚不明顯。這可以從王族等人自然文學作品,或者說作家對于自然有意識的、甚至是從文學藝術的角度進行的諸多展現和書寫當中窺見一二。王族素來以文學作品量大、體裁和題材多而著稱,特別是這些年來,創作了諸多新疆題材,特別是自然之中動物與動物,動物和人之間發生沖突,且帶來一些現實效應的文學作品,《狼災記》即是其中之一。
北塔山牧業團場連續發生了八百多只羊、七十多頭牛和二十多匹馬,被來自不同方向的狼群突襲咬死的事件。從本質上說,自然界的食物鏈持續已久,這并非一個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它發生在工業文明已經滲透到人類現實生活各個方面的當下,其中的意味,便有些令人驚訝甚至不解了。自然界當中,人和猛獸的戰斗或者對壘是一個長期的狀態,貫穿了游牧和農耕、漁獵等文化。猛獸要生存,必須以其他更弱小的動物作為食物,這也是天道。而弱小者則總是在人的心目中扮演了憨厚、可愛、萌萌噠的形象,“不忍”或者說人天性中的向善力量,以及在現實中對美好事物的喜歡與渴望,導致了人的同情心幾乎千篇一律地投向了被欺凌和被捕殺者。正在此時爆發的俄烏戰爭,從人道主義角度看,戰爭的正義與否,最終受到傷害的還是平民居多,倘若僅僅從這個角度來觀察,那么,所有的戰爭都應當被制止和消滅,但事實的情況是,當野獸的食物短缺,即便是面對更孔武有力、比自己強大百倍的其他動物,只要可以果腹,它們也會毫不猶豫地群起而攻之。
人類世界的規則與之何其相似?反而言之,倘若狼和其他肉食動物滅絕了,只剩下可愛的麋鹿、羚羊,乃至家畜,自然界的生態鏈自然會殘缺,遭到破壞之后的效果,當然也是可以想象的。因此,《狼災記》在很大程度上發現和呈現的是,人和動物之間的斗爭。野獸要吃肉才能活得下去,完成種族的繁衍,而人則需要捍衛自己所豢養的家畜,賴以在人群當中獲得生存的資本。狼群對牲畜的捕獵出自于天性,完全來自于生存的需要,而人類的生存之道則不止豢養家畜,以換取經濟收益這一條。由此,《狼災記》這篇作品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不只是一個人和動物的高度沖突的過程和現場,而是從自然、天性的角度,以及人類當代文明和現實生活的宏觀層面,進行了較有意識地書寫和表達。
眾所周知,牧區自然要以豢養家畜為主業,盡管,農耕和游牧的界線在我們的這個年代越發模糊。為了防止家畜們遭到狼群的襲擊,牧民或者說工人們拉起了鐵絲網,制作了稻草人等物質和精神的“屏障”,用以威嚇狼群的突襲。但作者也明確地看到,在當下年代,也是狼群生死存亡之嚴峻時刻,它們在野地里捕獵不到其他事物的時候,為了生存繁衍,不至于種族滅絕,只能向著“人類的財產”發起進攻,而且是極其瘋狂的,甚至不計后果的。這樣的一種“圖景”,深刻地揭示了狼群在工業年代,遭受的巨大生存威脅。《狼災記》中所寫的一匹孤狼竟然敢對體型龐大且堅硬的大巴車進行攻擊,可見狼這種孤傲的動物,在曠野之中,在生死攸關之際,爆發出的不妥協甚至玉石俱焚的力量。當作者深入北塔山牧場的時候,也交代了狼和人的關系,比如,牧民在牧區的邊界拉起了鐵絲網后,一只狼被掐,一位婦女拿著鐵鉗將之放生。這種做法,看起來像是童話故事,但在牧區,人和狼在長期的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當中,大抵是極多的。從牧民的角度,他們只是想狼不來禍害他們賴以生存的牲畜,而狼的意識則是只有吃飽肚子,方才能夠活下去。
這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當然,曠野深山,草原灘涂,原本就是狼和其他野獸、動植物的領地,人的擴張,使得它們不得不步步后退。而牲畜們也因為其自身能力孱弱,在狼和其他猛獸面前生存劣勢明顯的天性,進而投入到了人的懷抱,但人豢養家畜的目的,則也是用來“食其肉,寢其皮”,只不過,人是恩威并施,手段高明,先讓牲畜們感到安全,爾后再殺之食之。這一點,文明的背后,總是藏著殘酷。而文明的殘酷,比明目張膽的獵殺與茹毛飲血更為可怕。《狼災記》中,王族所展示的獵人的故事、狼群會襲擊牧人氈房旁邊的牛羊馬等牲畜,但狼的故事始終是人口中最喜聞樂見的童話之一種,即便是在北方的其他山中的村莊里,狼的蹤跡和故事也曾屢見不鮮。可是,無論是狼還是人,哪怕是作為獵物的羊只和牛、馬等,為了生存,它們也積累和鍛煉了諸多的智慧,用來保衛自己的生命。正如《狼災記》中所說,“在動物界,狼雖然不像老虎、獅子、野豬和豹子那樣具有王者風度和斗士精神,但狼是冷面殺手,其出擊方式防不勝防。”而羊只也會拼命狂奔,甚至以驚慌的叫喊引起人們的注意,用來保護它們不受侵害。
不僅是羊,它們的羸弱和忠厚并不能改變被殺的命運,而牛的“體積”和力量顯然高于羊只甚至狼,但狼會成群結隊,集體獵殺獵物。《狼災記》中說,“北塔山的北邊是阿爾泰山,東邊是哈浦提克山,西邊和南邊則連接準噶爾盆地,是一個天然牧場。”在這一片天然的牧場之中,狼對牲畜的獵殺,導致了牧民和團場財產的損失。為了捍衛自己的利益,團場的牧民也會想盡各種辦法,用來阻止狼對他們的“財產”的破壞。這本身就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矛盾也始終貫穿整個人類的游牧歷史甚至農耕文化。“獨狼面對身軀高大,有一雙尖角,防御和反擊能力都很強的牛,是無法得逞的,但如果狼群將牛圍住,牛則顧頭不顧尾,被狼瞅準機會一口咬掉公牛的睪丸,或咬斷母牛的喉嚨,很快便會讓它們喪命。”這是狼的獵殺技巧,而“和達列力相比,開達爾的損失更大,他家的一百多只羊在此次狼災中全部喪命,不知接下來該如何繼續放牧。”
人的困境來源于狼對牲畜的獵殺,而在狼看來,這可能是它們驕傲的戰果。但是,人在很多時候可以另想法門生活,而狼的道路似乎只有這一條,要么不斷地捕殺獵物,要么活活餓死,斷代滅種。但另一個嚴峻的問題隨之出現,即被狼咬死的牛羊一旦腐化,可能爆發大規模的瘟疫,使得更多的牲畜甚至人都遭受厄難。因此,《狼災記》中說,“必須盡快處理被狼咬死的羊,以免狼附帶的傳染病擴散,在牧工連隊傳播瘟疫。狼災是血腥事件,但牛羊的死亡并不是這件事的終結,還有緊跟其后的災難之手,會把人們推到痛苦循環的怪圈之中。傳染病和瘟疫,就是惡性循環的例子,如果人們被傳染會導致不可預估的后果。而一場狼災,也就不再是狼對牛羊等牲畜的簡單侵害。”
這其實更深層次地暴露出一個問題,即萬物都是同源相連的,一個而另一個,其間可能沒有種族之分,地域之別。就像我們的這個世界,自古以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個整體,種族、文明、資源、信仰、文化等方面的沖突,使得人和人之間總是出現相互割裂的狀態,甚至導致了每個人的“撕裂”。當工業文明的滲透力無所不在,無所不及,市場經濟對人現實生活的掣肘顯得更趨沉重的時候,人向自然的索取,人和動物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就會不斷加劇。而全球氣候的變暖,乃至整個生態環境的惡化,使得生存在這個星球上的任何動植物都深受影響。為此,關注生態,或者說關注自然自身的變遷,這不是一個單列的科學命題,更是每個人應當認真思考,并且身體力行的一項目前的“最大的公益事業”與自我保護行動。
老子《道德經》中說,“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這其實是一個極其樸素的真理,也如蕾切爾•卡森《寂靜的春天》一書中的觀點,大自然有著自我的一套規則,也有著自我修復和矯正的能力,但大自然本身的這種能力是緩慢的,并不像工業文明那般迅疾和突然,它需要的是時間,可是,在當前的情況下,人類文明對于自然的依賴和破壞速度顯然高于歷史上的任何時期。文學中的自然寫作,或者自然主義主張,其本身是一個說來話長,歷史悠久的話題。自然文學或者說生態文學,我以為就是呈現人和自然的種種關系,以及自然之于人的萬物規則和律令,當然包括人在自然之中的最合適的狀態和應當持有的姿態、理念、情感等。而不是以自然和自然物為書寫對象,就可以稱之為自然文學。自然文學應當有其自身的倫理和邏輯。王族的這篇《狼災記》是自然主義文學創作中具有意義和價值的一部優秀作品,它使得自然文學的內涵與外延更趨完善、豐饒、切實、深刻和廣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