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時間里的歸途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影片分析
《困在時間里的父親》改編自同名舞臺劇,其導演佛羅萊恩·澤勒被英國《衛報》稱為是“我們時代最令人振奮的劇作家”。影片在美國圣丹斯電影節首映,問世便極具熱議度,曾獲奧斯卡包括最佳男主、最佳影片、最佳女配等在內的六項提名,影片男主84歲的老戲骨安東尼奧霍普金斯憑借該片第二次斬獲影帝桂冠。
電影講述了一位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年邁父親,獨立又偏執,但是他從內心里又害怕孤獨。在電影中不時的出現時空的錯亂,正如片名,父親好像被困在時間里無法逃脫,而觀眾也無法理解這一切,整個影片營造的懸疑氣質讓觀眾完全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是卻可以看到一個驕傲、固執,還帶有一些落寞的老人形象。電影很像一部有關于阿爾茲海默癥的VR電影,將觀眾帶入安東尼的世界,以第一視角經歷安東尼的“病情”,體驗他的驚慌無助與孤獨,讓我們由真切的體驗出發,達到最終的共情與人文關懷。
導演充分運用視聽語言,將一位阿爾茲海默癥老人生命臨近尾聲的世界具象了出來。通過空間、人物、事件之間的反復變換和組合,實現對“混亂記憶”的呈現。整個電影的故事在三個空間里展開:父親的公寓、安妮的家和養老院,影片一開始并沒有直接表明安東尼•霍普金斯這位父親具有失憶癥,最開始的切入點是從父親拒絕護工、女兒告知父親自己要前往巴黎生活,而父親無助地拒絕接受這一切。可是當進入到下一段情節時,父親不愿接受的又變成了父親渴望實現的。女兒再次登場時完全否認了自己要前往巴黎,觀眾自然理解成為這是父親希望的事件,但是卻不能理解事件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變化。父親剛剛看到的叫保羅的男人,可女兒卻否認有這個人存在,不僅讓父親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也令觀眾疑惑。事實上,從此刻開始,所有的人物、事件、時間和空間都在前后矛盾,觀眾不知道所有的這一切是基于什么發生的。這樣的矛盾仍不斷的上演:女兒要將自己掐死、女兒的前夫對自己的掌摑、像自己小女兒的護工突然消失、小女兒躺在急救室、大女兒言行的前后不一致。父親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他陷入了一個沒有任何安全感、邏輯混亂、人物錯亂的世界、一個被零碎記憶拼接而成的世界、一個如迷宮一般的世界。他最在意的手表上時間的變化、墻上的畫和他最想要宣示主權的公寓,這些所有的時空都在不合邏輯的前后矛盾,觀眾沉浸影片中可以隱隱的感受到父親內心的孤獨和痛苦。直到影片最后,觀眾才知道,原來一切只是父親因為阿茲海默癥所產生的想象,他從一開始就已經身處養老院,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是他記憶的錯亂。最后,他忘記了發生過的事情,忘記了他在意的時間,忘記了他在意的地點,甚至于到最后忘記了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一個哭著找母親的小孩。此時,觀眾才能徹底理解發生了什么,而在父親幻覺的整個過程里,雖然時空是錯亂的,觀眾卻能從其中知道父親的經歷。
除了出色的故事之外,另外一個不得不提的閃光點就是演員的表演。導演曾坦言在最開始去設置故事之時,腦海里就是以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形象去建構人物的。安東尼•霍普金斯將人物形象不動聲色的展現在我們面前,觀眾在觀看影片的時候幾乎不會覺得那是電影中的人物,而是一個就站在我們的旁邊述說自己故事的老者。從最開始的自信,到慢慢開始懷疑自己,需要用夸張的神情、犀利的語言去掩飾,直到最后的崩潰、完全沒辦法再掩飾自己,我們不僅看到了一位落寞而又帶些頑固的老人,還看到了一個具備完整的心路歷程的生動的老人。更重要的是觀眾感同身受,這一切既是在這個老人身上發生的,同時不悖于發生在任何一位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身上。同時奧利維婭·科爾曼的表演也不遜色,刻畫了一個忙碌、孝順、無奈、心疼父親又心力交瘁的女兒形象,同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對戲也十分自然。
這是一部兼具懸疑風格和溫情風格的劇情片,尤其講述的是老年人的情感。講述老年人的作品基本都是溫暖的類型,如《桃姐》、《我們倆》、《聞香識女人》、《天堂電影院》……對比下來會發現電影中老人形象已經有一些符號化了,如今再完全依賴于故事、重復先前的老人形象,已經不能足夠感動具備非常高的觀影素質的觀眾,如果再按照一般的套路去講述故事,我想大概率會是失敗的。
驚艷的作品往往就在于不走尋常之路,給觀者帶來的感受卻不落大流下風。觀眾在觀看電影時內心總會有一種期待,當電影中發生的一切都在觀眾期待之中時,觀眾心里不會有任何起伏,而《困在時間里的父親》不落窠臼地用懸疑的氣質把觀眾的期待調動出來,故事不符合現實邏輯、不符合影片中人物認知邏輯、更不符合觀眾的經驗邏輯,可這一切不符合邏輯的東西卻在最后的真摯情感中化為了一份感動,這份感動里又夾雜著落寞和心酸,這具備開創性的講述方式成就了這部電影。
值得驕傲的是,在《困在時間里的父親》中,我們也能看到許多電影理論方法的實踐和創新。比如剪輯手法的連貫運用,打破時間線性邏輯和因果關系,不僅將故事中多個空間折疊敘事,又在無形中給觀眾虛實事件中的線索,讓觀眾對真相有跡可循;比如電影將父親的手表作為一個符號,標志著父親的自我安慰,父親時常找尋這個手表也是不斷向觀眾強調著父親是一個喪失了記憶坐標進而迷失了自我的人;比如影片以封閉空間為主,暗示主人公難以掙脫的身體疾患和精神困境;再比如影片前半段父親穿著基本都十分得體,而在后半段他穿上了極像病號服的睡衣,這也是他作為病人在電影中的一個符號。影片也運用到麥茨《想象的能指》中的理論,觀眾觀影時認同自我進入到安東尼的視角,不自覺帶入主人公的精神。在結構上,一方面打破敘事,刻意營造困惑、不安定觀感;另一方面又給出足夠的線索使結構嚴謹。影片除了有一個精彩感人的故事內核之外,還將重復加碎片式的感官敘事方式、懸疑手法講親情這兩類耳目一新的結合在一起,這又不失為一種創新。
影片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內心高貴、曾經很成功的人,最終也要承擔歲月帶給他的無奈。“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遺忘”,盡管我們有多么不愿意接受那份痛苦和心酸,可最終我們會被人遺忘,甚至自己都會遺忘掉自己。但是影片結局還是給予了觀眾一些安慰,主人公安東尼還可以像孩子一樣依偎在護工凱瑟琳的肩膀,借此希冀社會的老人們也還能找到自己的慰藉之地。
電影中安東尼在混亂的時空記憶中尋找真相,更像是他在年老后回顧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海德格爾曾言向死而生,電影與其著作《存在與時間》中的“存在論”中一些觀點十分契合,從這種意義上來說,這部電影還帶有一定的教育和啟示色彩,它將人生老去時候的真相剝開,裸露給觀眾看斑駁的裂痕,既教導我們如何善待老人,也告訴我們在終將面對死亡的那一刻不必恐懼。
我們每個人身邊都有老人,每個人最終也都會變成老人。老去的恐懼不是在樣貌,而是在神志。生命的歸途無論有沒有恐懼,我們每一個人都將獨自走完,如同我們獨自地被拋擲到這個世界上,老去的孤獨是我們每個人都會看到也終將要體會到的。從世界的中心變成一個邊緣者,這是不愿承認卻又終將需要面對的無奈。我們不得不承認,對弱勢群體給予愛和關懷是人性的光輝,而人走茶涼也是人性追逐功利所要承擔的代價。在世界老齡化愈加嚴重、獨孤失孤老人問題凸顯的世界時代背景下,主創團隊秉懷現代藝術家的社會人文關懷思想,認為藝術需要關注人的困境,需要將人們不愿面對的那些并不好看的東西讓大家看到。
總的說來,這是一部新銳的帶有創作個性和思想深度的電影,值得一看。